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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疫区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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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六神磊磊

“吴作家?吴作家?”中年男人试探着问。他又来病房找吴康聊天了。

吴康坐在轮椅上,一双眼睛鼓鼓的,像个甲亢患者,直勾勾盯着前方,仿佛前面有药。

他问中年男人,这里是不是精神病院啊?你们是不是把我关精神病院了?男人赶紧否认,同学你想哪儿去了,医院,喏,瞧见没,咖啡机,精神病院哪有咖啡机。其实他也不知道精神病院有没有咖啡机。

吴康的目光便放开了他,转而直勾勾盯着咖啡机。男子似松了口气,趁机自我介绍说:我是研究室的,来看望你。

吴康说:你不是,你是公安局的。中年男人说我真不是公安,公安的同志倒是也来了,在外面,那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。我只是来和你聊聊,问问你遇到了啥情况,我们也好处置。

吴康说那你公文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,是不是那种消除记忆的,像射钉枪一样,“蓬”地一声打进脑袋,就能把记忆整个剜走的?

中年男人说哪有这事,你们作家同志就是胡思乱想。就算我有那个想法,也没那个技术。吴康说你不是研究室的吗,怎么没技术。中年男人说我们研究政策,研究文件精神,不研究技术。

吴康想了想,说:好吧,那我全部都和你说。我说了你都信吗?

男人连连点头,笑得活像个沃尔玛的小黄人标识,说:信,当然信。

吴康开口了。接下来都是他说的话。

我叫吴康,我是来你们煌市看女朋友的。她叫小荣。来的第一天,我就感觉有点不对。

和小荣怎么认识的?你是奇怪我这个样子也能找到女朋友对吧,没错我也奇怪。

我是研究生二年级,学广告学的,可我曾经是一个作家,或者说青少年作家。我知道作家界的鄙视链是作家大于青年作家大于网络作家,收入则相反,倒过来。

我中学时发表过两部小说,叫做《梦见地狱》《梦见阎王》,拿了奖,一度就红了,经常上着课就被老师叫出去接受采访的那种。学校一来客人,校长就表现得和我很亲,拍我的肩膀,小康小康地叫。其实我和她一点都不熟。

小荣是我大学的学妹,她说喜欢我的作品,接触多了就在一起了。小荣是煌市人,我们学校唯一一个煌市人。

煌市,那话怎么说的来着,一个被遗忘的城市,一个没有游客的城市,一个没有消息的城市。你们是疫区,疫区通常只有疫一两年的,哪有疫十年的,可你们不幸闹了十年。当年美国有个底特律,传说底特律最萧条的时候是什么样,乘以两倍就是煌市了。

不过小荣家在煌市,我总要来看看,见见她父母吧。要毕业了,得考虑在一起了。小荣不同意我来,总是推。那也还是得来。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对吧。

我买了票。想买到煌市的票是要面签的,要问你工作、住址、来煌目的、待多长时间等等。面签员长着一个长鼻子,他要用这长鼻子闻你,贴在你脸上,鉴定你的气味。我面签的时候他就凑得特别近,是闻我来着。

买了票,还要办来煌通行证。我是找舅舅的关系办成的。他现在在企业了,经常唉声叹气说人生下半场了,没有什么想法了,每天只在家练书法。过去他在地方上干过,当过发改委主任,亲戚们都传他离副市长就差半步了,结果这半步愣是没有迈过去。

我就找他,说想办两周的赴煌证,去看女朋友。他想了想,皱眉说我干脆帮你另外找个女朋友好不好?我说不行,我就喜欢小荣。他叹气说我原来也以为就喜欢你舅妈呢,结果现在你看。

后来他还是帮我办了。小荣听说我居然办到了证,惊呆了,那眼睛瞪得比我还鼓,活像个女外星人。

扯远了。之前说到哪里来着?对了,来煌市的第一天,就感觉不对。车站就不对。小荣在火车站接的我。那个站台惨白惨白的,地上一块一块的紫色瘢痕,活像是尸斑,就跟你旁边这个脏兮兮的咖啡机一样。

站台上很冷清,没几个乘客,人人都脚步匆匆。我说:“怎么总觉得大家在偷偷看我。”小荣说别臭美,真以为自己那么有名吗,过气作家了你,便拉着我出了站。

我们打车去她家。我以为城市会特别破,车站废弃,杂草丛生,摩天大楼成群地烂尾,骨架一样杵在那里。可结果不是这样的,一点都不是。城市挺有秩序,只是灰扑扑的,路上也没什么人。怎么说呢,整座城市像是一个老妇,一个睡着了的老妇。

到了小荣家,一幢快五十年的老家属楼,三居室。见到她父母,一开始都很正常,问候,客套,寒暄,总之说着男友上门都必说的话。小荣母亲是社区干部,父亲是教师,都已经退休。原本一切都顺利。

可到了晚上就不对劲了。我正在客厅假装看电视,琢磨着晚上该和她爸妈聊点什么,小荣爸忽然从阳台上拿出渔具,说要去钓鱼。

我这第一天才来呢,大晚上的,钓什么鱼?何况晚饭时二老才说起不爱吃鱼,怎么又爱钓鱼呢。我正奇怪呢,小荣妈忽然换了一身白色练功服出来,打太极拳的那种,说是要出门去打拳。

我便自告奋勇提出陪他们去。小荣妈就古里古怪地一笑,说不行,晚上不能出门。她又说:“我们煌市有点不太一样。你凡事听小荣的。早点休息。”没错,她就是这么说的,我们煌市有点不太一样。

她妈出门了,白色的身影一晃而出,门咔哒一声关上,落锁声格外地响。卫生间里传来水声,是小荣在洗头,哩哩啦啦的好像总也洗不完。

我看见桌上躺着一支手机,是小荣妈的,应该是忘拿了。我拿起手机追出了门。进了电梯轿厢,电梯叹了口气往下落,钢索吱嘎作响,如在垂死挣扎。我看到了检修记录,最近一次检修居然是六年前。

电梯的显示屏倒没坏,鲜红的数字跳动着,从27一直到4,到3,到2,终于轰地到1楼了,咣当一声打开。我才出单元门,迎面便撞见一个巡逻的,穿着制服,开着一辆四轮的惨白色的电瓶车,两眼直盯着我,像在看一只鬼。

“到点了,到点了。”他阴沉着脸说。

看我不明所以,讷在当地,他顿时提高声音说:“到点了你不知道?还出门!”

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拉住我。是小荣。她下来了,帕子裹着湿头发,拉我回家。

吱嘎吱嘎的电梯里,我问她为什么晚上不能出门?是因为疫区吗?小荣只说是规定,都不能出去。那为什么伯父伯母却又能出门?她说他们不一样。

后来几天,每晚接近十点,小荣爸都要出去钓鱼,小荣妈都要出去打拳,一连四晚都是这样。她爸从来没有钓回来过鱼。一条鱼苗都没有。

上楼后,小荣约我看剧。我看不进去,假装冲咖啡,在屋子里乱晃。

我特意看了窗外。这老房子的楼层很高,视野很好。让人吃了一惊的是,外面居然是一片繁华夜景。

白天原本没什么人的街道,这会儿忽然塞满了人,一堆一堆地,摇摇晃晃地走。高楼鳞次栉比,被各种霓虹灯缠绕。最高的一幢楼上,巨大的城市形象口号不住滚动,写的是“海角神州,天下佳城”。

看着面前的夜景,我总感觉哪里很不对劲,隐隐有种很可怕的感觉,就好像白天沉眠中的城市活了,像是个沉睡中的老妪翻身起来,找了些闪亮的东西把自己打扮了一番,活了。

晚上我睡客房。这里早已经成了一个储物间,塞满了旧家具,因为煌市的家庭是不用客房的。今天是临时为我收拾出来的。忍不住偷偷看了床底下和衣柜里,没有异样,没藏着什么诡异的东西。小荣叮嘱我拉好窗帘,每一层都要拉好。一切吩咐完,她犹豫了一下,像在斟酌怎么措辞,终于说:

“晚上会地震,一共三次。别担心,房子都检查加固了。”说完就走了。我没听错,她说晚上会地震,三次。

到半夜,忽然一阵巨大的马达声把我惊醒,雪白的强光从窗缝里射入,明晃晃地刺眼。窗帘还是没拉严实。

外面是个大工地。我得好好和你说一下这个工地,居然深夜十一点多开工,各种工程机械的声音响成一片。哪有这样大半夜开工的工地,什么工程这样紧急呢,不扰民吗,政府允许吗?

我还看见一个巨大的白色长方体,像是一件大型雕塑,有几十米高,正在一部装载吊车的帮助下竖立起来。它包裹得很严,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。我曾看过一个故事,有一次某地用吊车吊一个大箱子,绳子忽然断了,箱子坠地摔裂,里面滚出来一个菩萨。此后工地上的人就不停地死去。还好,这一次绳子没断,没有摔出什么菩萨来。

我心惊肉跳地躺下,没睡多久,果然地震来了——我女朋友真的准确预测了地震,还真的是一共三次,十二点多一次,一点多一次,两点多一次。床在晃,吊灯在晃,整个房间带着一屋子老家具都在晃。闭上眼,我还以为自己睡进了一艘鬼船。连忙发信息问小荣,她回信说挺好的,别担心。

“你怎么知道会地震的?”我问。她轻描淡写,说是周边的地下大工程,深井注水,引发微弱地震。政府有过解释,安全的。

后来连续四天,每晚都发生这样的三次地震,时间几乎一样,十二点多一次,一点多一次,两点多一次,比老人起夜还准时。

我整晚没睡好。抱歉关于睡觉的事说了那么多,可我真的太难忘了。第二天起来,喝了小荣妈做的豆浆,全家人都收拾出门了,小荣也去了实习单位。没有人聊地震。他们不聊,我也不好聊。

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转悠,挨个窗子看风景,忽然注意到一件事——那个工地,我清楚地看到他们正在拆东西,昨晚上才修的,现在一早又拆除。还有立起来的那个巨大的雕塑,也给拆了,横躺在地上,像一个中了枪的胖子。

这个工地后来天天如此,夜里灯火通明地建设,白天则全部拆掉。那个雕塑也是,每晚都立起来,白天就拆掉。

离开窗边,我微感烦乱,先随步进了小荣的房间,没发现什么特别的。鬼使神差般,我又去推开了她爸妈的卧室门。这不礼貌,我懂,但我还是这么干了。我探进了半个身子,看见靠墙一小排置物架,中间摆着一张大大的黑框照片,那是遗照,上面是一个男青年,二十来岁,戴着眼镜,在照片中努力微笑着。

我脑海里第一个念头是:这遗像是小荣爸爸?随即我就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,不可能,她爸好好的,每晚钓鱼呢。转念一想,这怕是小荣的哥哥。因为实在长得像。

可印象里小荣从没说过自己有哥哥。难道是记漏了?我又仔细搜索了一遍记忆,确认她真的从未说过。

忽然,遗照中人的目光似乎转向了我,盯着我笑,仿佛是在说:你来啦。

我吃了一惊,以为看错了,可是遗照中的人分明又说话了:

你终于来啦……

我“砰”地关上门,退了出去。坐回沙发,倒了点水喝,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。别多想,喝水,我告诉自己。嘴唇碰到水沿,我疼得跳起来,忍不住飙泪。是开水。

天色渐暗,一家人陆续回来了,寒暄,吃饭。晚饭后小荣父母再次出门,我忽然瞥见小荣妈的拳服背后印着字:“海角神州,天下佳城”。

我手一颤,茶杯都险些没握住。是了,我猛地明白了一件事,知道这城市的夜景有什么不对了。“海角神州,天下佳城”是很多年前煌市的口号,至少十年了。我是学广告的,本科时就做过城市形象口号的课题作业,知道这句老广告词。一个十年前的老宣传语,出现在旧衣服上也罢了,怎么会出现在昨晚的城市楼宇上呢?

我头皮阵阵发麻。电视的声音很大,我假装看着,一边偷偷打量小荣。她的脸上朦朦胧胧,像有一层雾。

忽然间小荣转头向我,把我吓了一惊。见我慌里慌张的样子,她叹口气,脸上露出又无奈、又怜惜的表情,说:“早点睡吧。拉好帘子。晚上还是有地震。”

第四天晚上,我终于忍不住了。我溜出了门。一定要下楼去看看,否则我会疯的。

我是趁小荣洗澡的时候溜出去的。出门前我给她发了个信息,自称先进屋睡了。至于有没有用就不管了,我笨,想不出更好的办法。

到了楼下,我在阴影里猫了一会,避开了巡逻车。小荣爸就在前方,拿着钓具缓缓走着。我拉上兜帽,远远缀在后面。

小区门口暗沉沉的,旧电线上垂挂着几只蝙蝠,有几株树枯立着,活像阴影里的妖怪。门卫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我。我快步走过。其实我已经作好了被喊住的准备,但他还是让我过去了。

忽然门卫冲我背影喊了一句:“是群演吗?”

群演?什么意思?我含混嗯了一声。他没再多问。

来到街上,小荣爸的身影时现时没。街上很热闹,车水马龙,红男绿女,一切好像都正常。猛抬头,一面大LED屏上在播放新闻“热烈庆祝我市赢得年五星文明城市称号”。可现在是年。

我的腿直发软,想拦一个人问问现在是哪一年,但又不敢。

“站住!那个戴帽子的。”旁边一个声音喝道。是一个制服男,帽檐低低的,正目光森然地看着我。我的心狂跳起来,仍强装镇定,对他说:“群演,我群演。”

他摆摆手,示意不干我事,目光从我肩上越过,紧盯住了后面一个戴鸭舌帽的男青年。这青年穿着花花绿绿的卫衣,黄色的球鞋很潮。

“我群演,培训了的。”鸭舌帽辩解说。

制服男冷冷说:“你鞋子哪年的?新款吧?不合格。衣服也不合格。你马上退场。”语毕,不容分说地上前,抓住鸭舌帽的胳膊把他往暗处拖。

我喉咙发干,不敢多看,低头走远。糟糕的是小荣爸不见了,在满街摇摇晃晃的人影里,我失去了目标。

我只好信步游缰,懵懂地转过一个街角,忽然雪亮的灯从天落下,面前一片嘈杂,到了那个熟悉的夜间大工地了。

塔吊忙碌着,搅拌机隆隆作响,四周彩旗飞舞,像是过节。大横幅上写着一些字样:“创国内一流、争国际一流”“建卓越工程,立奇迹工程”。那个熟悉的神秘大雕塑又被立起来了,活像刚被刨出土的巨型帝王遗体。外面有不少市民围观,指指点点。

我被好奇心驱使着缓缓走近。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制服男背手而立,神情严峻。我避开他们的目光,挤到了前排。

这一次看得更清楚了。

一条紫红地毯被铺到了工地当中。地毯的末端,几个领导模样的人正在视察,有男有女,边走边说。旁边的人都自动和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。

在视察的几个人里,唯一的一名女士身型窈窕,穿着绿色的套装,脖子上的首饰很亮。为首的领导正给女士介绍着什么,夸张地比划着,不时发出豪迈的笑声。

他们一步步走近了,又近了。突然,在他们中间,一个秘书打扮的眼镜男转过头来,注视着我。

那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,脑海里嗡地一声炸了,太熟悉了,正是小荣的哥哥,和遗像上一模一样。他看着我,似乎笑起来,又像带着一种欣慰,仿佛又在说:你来啦。

我发根倒竖,冷汗不争气地往外冒。蓦地口袋里手机响了,响得那么突兀,大概是小荣找我。我慌张地想掐掉,可两名制服男已同时凑近,一人低声说:“站住。”

我转身就跑,冲出人堆,把身旁几个人撞得直趔趄。风呼呼地掠过脸颊,我蹿过一条马路,跨栏运动员一样飞跃绿化隔离带,身上挂了一串装饰彩灯,仍然在没命狂奔,活像一个刚降临地球的慌不择路的外星人。

身侧又一个制服男“嘿”地扑到,把我掀翻在地。手机飞出三四米远。我的屁股磕在路沿,尾椎剧痛,头重重摔在马路上。

我失去了知觉。

“讲完了。这就是全部的经过。医院了。”吴康瞪着眼说。

屋子里恢复了安静,旧挂钟在咔哒、咔哒地走,像是一个不停咳嗽的老人。

对面中年男子的脸上露出歉意,连声说:“误会,真是误会……”他给吴康倒热水,似乎是为了表示慷慨,纸杯都是一抓三个,不拆开直接倒。

热水几乎满溢。他双手捧杯,如上香一样放在吴康面前。

“吴同学,让你受惊吓了,向你诚挚道歉。我来给你解答一切问题吧。”他顿了顿,“而且……接下来有些事还需要你的帮助和配合。”

他郑重其事地打开了鼓鼓囊囊的公文包。那一瞬间,吴康真的怀疑他会取出一把消除记忆的枪来,对着自己的头开一枪。可结果是多虑了,对方只取出了一张旧报纸,叠好了的,头版朝上,放在吴康面前。

中年男人指了指头版报眼位置:“文件就不给你看了,那个不好读。看报纸吧。”

那是煌城的《日报》,报眼一条消息赫然是:

“市长林雄等5位领导同志因车祸不幸遇难。”

消息全文很短,大意为:1日凌晨3点,市长林雄在连夜考察“四纵一横”城市建设工作时遭遇车祸,经抢救无效去世。同车考察的文宣部长刘力、办公厅秘书长陈一良、副秘书长张洁也伤重不治去世。

吴康看了一下时间,是年。十年前的新闻了。他不解其意,茫然望向中年男人,等着他解答。

“那天晚上,林雄市长有客人,心情很好。”

中年男人盯着报纸,叹了口气,思绪仿佛回到了十年前。

“为了让客人感受一下晚上的热闹繁华,他特意没要交通管制。凌晨三点,一辆货车越线,和他的面包车迎面对撞。煌城小半个领导班子差不多都在车上,都没了。”

“那真是……很不幸啊。”吴康说。

“是的。车上除了这几位领导,还同时死了两个人。一个是位歌星,也就是林市长的客人——苏婉你听过吗?”

吴康有些惊讶:“好像听过,很多年前去世的。原来就是在煌市?”

中年男子叹道:“就是这一次。本来林雄市长确确实实可以说是因公殉职的,但就因为有苏婉同车,死后也没评典型,也没多宣传,低调处理了。”

沉默一会,中年男续道:“除了苏婉,车上还有一名工作人员也去世了。他是林市长的秘书,叫荣杰。”

吴康不禁手一颤,纸杯里几滴水溅了出来:“难道他就是……”

“就是你女朋友小荣的哥哥。”中年男子低头给吴康加了点热水,说,“那天夜里,你在工地上应该见到他了吧?”

说着,他贴心地把杯子又推到吴康面前,说:“你别怕,我给你讲是怎么回事。”

以下是中年男子的口述。

林市长出车祸是在十年前。那一天,我可说是永生难忘。

那辆面包车上有市长、文宣部长、秘书长,以及一位副秘书长。一夜之间,煌市的小半个领导班子就没了。时至今日,我还能记起当时的震惊和错愕。

市里一边连夜开会,一边请示上面,最后的决定是低调处理,因为有那个歌星在,怕被说成是领导集体追星。

不管低调还是高调吧,总之有了方向就好办了。那几天里,各个部门都连轴转,出事故结论、发新闻稿、治丧、刑拘肇事司机、处理善后……也算是有条不紊。唯一的乱子是有一位家属认为治丧规格低了,闹了一场,但也很快做通了工作。

到第五天,遗体告别完了,出殡了,我以为这个噩梦基本上做完了。谁能想,到了那天晚上,出事了。这么说吧……林市长,复活了。

呵呵,可能也不算是复活吧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那种状态。总之第五天晚上,在煌酒国际中心的工地,也就是小吴你到过的那个工地上,人们又看见了“林市长”。

不光是他,还有一起同车遇难的几位领导,包括歌星苏婉、秘书小荣和司机等。也就是说,那一车人,又都出现了。

工地上的人都吓傻了。“林市长”一行却活蹦乱跳,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车祸,照样一本正经地来视察。

消息急报上去,市里领导差点没疯了,第一反应是这是群骗子,扮成死者搞恶作剧的,打算当场控制住,抓起来。

可是几名工作人员悄悄触碰了他们一下,你猜怎么样?唉……他们是透明的,就像空气,一伸手就穿过去了,你懂吗?穿过去了。他们就站在那里,视察、讲话、骂人,可是你什么都碰不到。

林市长生前有个特点,最喜欢搞大工程,而且喜欢看见彻夜施工、热火朝天的情景。但凡是他重视的项目,只要连夜施工,他就高兴。只要进度慢了,他就发火骂人。

煌酒国际中心是他很看重的项目,一看晚上不施工,他大为发火,当晚现场骂人骂了半小时。几个局长、业主、项目总等紧急赶到现场,就这么被明明已经出了车祸了的他一直骂着,腿都站不直了。后来一个副局长发了心脏病,到医院躺了半个月。

发完脾气之后,“林市长”带着一班人出发了,直奔下一站——煌城文艺公园。那也是车祸当晚他去的第二站。在死去五天后,市长要旧路重游了。

我们很紧张,只好在视察线路的周边布控,静观其变。他们一行人到了公园,我们早有了准备,现场安排得很好,群众有跳舞的,有唱歌的,有打太极拳的,热热闹闹。这一次“林市长”基本满意,没有发火,陪着歌星苏婉又去了下一站,到明煌码头看夜景。

我们只得让码头也做好准别,并且紧急安排一批群众去码头现场钓鱼。林市长生前考察码头、水库时就喜欢看见有群众钓鱼。

可能你不理解,林市长都死了,我们还这么小心翼翼干嘛?呵呵,那是必须的,一定要让他满意,绝对不能惹他动怒。否则煌城就会……地震。

林市长活着的时候发脾气可怕,死了以后发脾气更可怕。

他“复活”第一晚,在工地上发了一顿脾气,与此同时煌城就地震了,5.2级,两处民房垮塌,压死了四个人。全市还有十多处建筑受损,多户人停电。地震时间和他发脾气的时间完全一致。

后来类似情况又发生了几次,我们很快搞清楚了,不能触怒“林市长”,要避免他情绪剧烈波动,否则就要地震。

这之后,每晚十点左右,只要天气晴朗,大气湿度较高,温度在摄氏二十二三度以上的时候,“林市长”一行就会准时出现,开始视察。他们一晚又一晚复活,每一次对他们来说都是年3月1日。

如何应付好“林市长”这一行,就成了我们的日常工作,一项绝对机密、但又天天要面对的例行工作。市里专门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,我们私下叫“接鬼办”,整条考察线路,五个大点、二十二个小点,必须保证“林市长”全部满意,绝不允许有意外纰漏,因为这关系我们五百多万市民生命安全。

为了不出任何纰漏,你知道我们做了多少工作吗?比如考察线路沿线的城区,一共二十七点五五平方千米的面积,都被划成了严禁开发地区,不允许作任何改造,十年如一日,保持原样。为什么呢?怕“林市长”一行人觉得不对劲。

比如你新盖一个高楼,“林市长”万一看了觉得不顺眼呢?咦这个楼什么时候盖的啊,谁批的啊?甚至发起怒来,引发地震怎么办?所以只要是他考察沿线能看到的区域,一律不许作任何改造。

还有煌酒国际中心,我们下了死命令,工地必须长期保持原样,晚上盖多少白天就拆多少,第二天晚上接着盖。

“林市长”视察那个工地时,最爱看立雕塑那一步。那件雕塑是一个55米高的大酒瓶子,林市长亲自参与设计的,因为煌酒是我们的市酒,所以他就说搞一个超级大酒瓶子。每次他复活现身,工地就给他把大瓶子立起来。白天再放倒,晚上接着立,活像打保龄球。

又比如群众,只要是“林市长”可能复活的晚上,相关四个城区宵禁,居民统统不许上街。否则“林市长”万一考察时心血来潮,随机找个市民搭话,露馅了怎么办?

可是,街上没有人也不行啊,要是黑灯瞎火,人影全无,他一发怒还是要地震。所以我们就搞群演制,组织培训了一万多名群众演员,投放到他考察沿线,逛街吃饭,遛狗散步,要让他看了觉得热闹。

还有打太极拳。林市长特别提倡太极拳,但他又有个脾气,不爱看广场上集体打,觉得那样太形式主义。他更乐意看大家在树林里三三两两地打。

我们就统一升级了文艺公园的绿植,更换了树种,布置好了灯光和音乐,安排好每个拳友的站位,让群众在树木掩映下打拳。最后效果出来特别好,“林市长”每次都表扬。小荣的爸妈每晚都出门,一个钓鱼,一个打拳,就是因为这个。

当然了,他二老去当群演,是自己申请的,也算是组织照顾他们。他们是为了……每天都能看见死去的儿子。

十年,这件事我们提心吊胆干了十年,总算没出什么大纰漏。

现在煌市每晚固定的地震有三次。零点十分左右,“林市长”视察码头时,会即兴演唱一首《大江滚滚东去》,震第一次;凌晨一点,他会即兴给苏婉打一套陈氏太极,震第二次;一个半小时后,他会因为一项工作疏漏痛骂秘书小荣一顿,震第三次。好在震级不高,大概在4.0级到4.5级左右,加上我们的抗震排查和加固工作一直紧锣密鼓进行,这些年算是有惊无险。

这十年来,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,太大了……我们只能声称有疫情,严控严管。投资流失,企业搬迁,经济萧条,我们成了传说里的“寂静岭”,没有游客的城市,没有消息的城市。

上级在保障我们,支援我们。可这样不是办法啊,什么时候是个头呢?听说上级也有两种不同意见,一种意见认为,应该把全市整体逐步搬迁,另建新城,一劳永逸。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应该治本,设法解决“林市长”的问题。

可这两种办法的实施难度都很大。整体搬迁固然很难,但想解决掉“林市长”,也是没什么办法。人家已经死过一次了,你还有本事让人再死一次?

这些年,我们一直在对“林市长”的问题技术攻关。不是吹的,我们在相关领域的研究已经很领先了,领导自己都成了专家了。上级也组织力量集中攻关了多次,也秘密寻求了一些国际上的援助。实话实说,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,但是……都差关键一环,没有办法解决。

我自己也和许多人一样,一度心凉了,浑浑噩噩了,干一天算一天吧。我已经很久不看电视、不看影视剧了,因为看不得孩子的镜头,一看就心痛,就会想起我们市的孩子。他们牺牲了多少啊。救救孩子……

中年男子说完这些,眼眶已经润湿。

吴康听得目瞪口呆,不敢置信。中年男人反手擦擦眼角,又给他倒水,被眼泪沾湿的手背上直发亮。他说:“小吴,不瞒你说,林市长那位死去的秘书荣杰,就是我的侄儿。”

吴康讶然:“那小荣就是您侄女了?”中年男子点点头:“没错。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在这和你聊吗?这是市里面考虑了的,正是基于小荣这层关系。这些事太离奇了,谁第一遍听了怕都不信。我来和你聊,你至少可能觉得容易接受一点。”

他顿了顿说:“我们也没有给你转院,就是怕条件搞得太好,反而把你给吓着了。一切都是慎重起见。其实现在给你配的医护都是顶好的。外面也有公安的同志保护你安全。”

吴康呆了半晌,才点头道:“我懂了,荣叔。你放心,你们这里的事我会保密的。你要我签什么保密协议都行。只要你们不消除我的记忆,不用那种消除枪打我脑门。”

荣叔说:“叔相信你。你是作家,一句顶一百句,出去可别瞎说、瞎传。这不是为了脸面,是为了百万市民的生命安全。我是在市长面前担保了的,说你没问题,绝对可信。”

吴康点头说,叔,你拿错杯子了,你喝的是我的水。

当晚,睡得正沉的吴康忽然被护士叫醒。

睁开惺忪困眼,只见荣叔立在面前,一脸凝重,说:“小吴啊,荣叔这是来半夜鸡叫了,向你道歉。有件大事还是要麻烦你。”

吴康惊疑不定,问是何事。荣叔说先上车,车上和你说,小荣也在那边等你。

两名护士的四只玉手围着吴康一阵忙乱,给他套上衣服,扶上轮椅。他被推出院去,上了一辆丰田面包车。吴康心想这一定是在做梦,肯定是梦。然而眼前的情景又很真实,连护士脸上红红的小疹子都看得见。

才坐稳,车便飞驰起来。窗户没关严,风在玻璃缝儿里厉啸。荣叔招呼吴康吃点夜宵,车上有面包,有牛奶,还有一饭盒冒着热气的汤圆。吴康头昏脑胀不想吃,说荣叔你把话说清楚,这是要把我怎么着。荣叔说我是代表市里、代表煌市百万市民郑重请你去帮忙。专家团队的检测结果刚刚出来了,你就是GATEWAY。

吴康瞪着眼:啥?啥WAY?荣叔说:GATEWAY,你果然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罕有的GATEWAY。

说着,他从包里变魔术一样摸出两本书,问:“认得吧?”

吴康斜眼一看,点头说认得,我的书,《遇见地狱》《遇见阎王》,我成名作。荣叔说对啊,你当年怎么写出这个书来的?细节多生动真实啊,半点不像凭空编的。吴康说这是当时做的梦,我把梦里的情景写了出来。荣叔说那后来你怎么写不出来了呢?吴康说江郎才尽了呗。

荣叔摇头:不是江郎才尽,而是你真的接触到了“那个”世界,自己不知道,还以为在做梦。

他顾不上吴康的满脸惊异,将两本书并排放开,相隔了一段距离,解释说:

“打个比方,这两本书就像两个世界。你我存在的这个世界可以理解为‘这边’,另一个世界你可以理解为‘那边’。要解决林市长的问题,就得和另一个世界对上话,双方协调解决。但由于很多原因,尤其是缺了关键的一环,这个话,我们对不上。”

他抬头,确认吴康仍然在听,这才继续说:

“为什么对不上话呢?因为据我们的研究发现,两个世界不是一个通讯系统,类似于两家电讯公司,分别使用了不同的通讯语言和标准,造成双方用户无法通话。当然了,我只是用电讯公司来打比方,实际情况要复杂百倍。”

吴康举着一匙汤圆,惊讶得迟迟忘了塞进嘴里。荣叔继续说:

“如果非要联系‘那边’怎么办?这就需要一个极其复杂的解码、编码的过程,两个世界需要共享密钥,要把相关协议打通。而关键是需要一个GATEWAY,俗话说就是通信网关。我们就缺这样一个GATEWAY。”

他怕吴康不懂,又放慢了点语速,说:“这个GATEWAY无法人为搭建,只能由一样东西来充当,那就是——人,准确地说,是拥有某种极其特殊体质的活人。这样的人,我们俗称为‘鬼语者’,非常罕见。根据概率估算,全球都不会超过七个,而我们这些年一个都找不到。”

他直视着吴康,说:“你就是其中一个。白天我没跟你提这事,因为在等检测结果。现在结果出来了,确定你就是。我们煌市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
吴康咬咬牙,说:“叔,我就直接问了吧,你们是不是都是疯人院里出来的?”

荣叔抿了抿嘴,说:“小吴,你帮叔这一次,帮我们煌市这一次,完了你想让叔去哪个疯人院都行。”

车驶入了一个大铁门,途中经过几道岗哨,都畅通无阻通过,最后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平房面前。

吴康被半劝半拥地架了进去。先是和几个领导握手,那些手或厚硬、或绵软,荣叔介绍说这个是指挥长、那个是副指挥长,吴康也分不清楚,反正领导长得都很像。

他接受了一个简单的体检,昏头昏脑地签了一个不知道具体内容的协议,随即四仰八叉躺上小推车,被送到一个圆球形的太空舱般的空间门口。他看见了小荣,守在舱门边,头发没扎,披散着,一脸关切。荣叔炫耀般地对吴康说,看吧,就说了小荣在的,我和指挥长说了,一定要让人家女朋友来陪的嘛!

和小荣双手握了握,吴康稍微安心了些。两分钟后,他躺进了那个密闭舱室,先是被戴上了一个头盔,随即全身如水蛭附体般被连上了无数设备,技术人员告诉他有两套设备,一套是通讯设备,另一套是心跳、血压、呼吸等生命体征监控设备。吴康也不懂,只得一律含糊答应。

一切调试完毕,舱里暗了下来,只有或绿或紫的光在闪动。十几分钟的沉默后,喇叭里传来指挥长的声音,宣布“排毒行动”开始。这个名字倒很直接,林市长是毒,要排掉。

微弱的电流开始通过吴康的身体。他的身体作为“通讯网关”开始工作了。三分钟、五分钟……电流逐渐加强,吴康感觉毛发倒竖,心跳加剧。喇叭里则一直很安静,没听到任何“那边”世界的声音。

一个专家的声音传来:“各位稍安勿躁,寻呼、寻址、接入、建链都需要时间。从历史上的几次通话案例看,平均连通时长需要一个小时左右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另一个声音蓦地响起,是个低沉的男声:

“煌市是吧?林雄的事是吧?诸君,你们可找来了!”

指挥长大概吓了一跳,似乎全没料到接通会这么快,不知怎么接话。吴康很好奇,“那边”世界的人普通话说得这么好吗?他也随即猜到这并不是“那边”人的真实声音,只是经过重编码后虚拟的声线。

“林雄之事,一直想和诸君沟通。非常抱歉,不是我方不接收他,实在是有难处啊!”对方一上来就道歉。

指挥长定了定神,说:“请问有什么难处?既然林雄他们已逝,你们就该接收的。他这样天天复活,对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。很大啊!”

对方叹了口气,说:“一言难尽。诸君可知道我们两个世界是镜像世界,一切都是反的吗?”

指挥长一愣:“什么意思?”

对方说:“这么说吧。以一个人的爱好为例,无论他在贵方的世界里有何爱好,到我方这里就会呈现出极端的反面。倘若是极度崇尚节食的,到我们这就会暴饮暴食。倘若是极端喜爱登山的,到我们这就会迷恋深潜。”

“这和林雄有什么关系?”

“诸君不了解林雄的爱好吗?”对方说,“他在你们的世界特别迷恋盖高楼,对此有一种狂热的执念。一旦到了我们这儿,爱好就会反过来,他就会疯狂地喜欢挖洞。”

这边没有回话,像是听得呆了。

对方续道:“他如果来到我们这,必定会担任一个很重要的职务。届时他就会疯狂挖洞。我们的地层——用你们的俗话说,叫做十八层地狱,厚度有限,而且十分脆弱。林雄会把十八层地狱都挖穿,后果不堪设想!”

在场各人继续无言,大概都默默想象着十八层地狱被林雄挖穿的情景。

对方仍然在解释着:“出于安全考虑,我们暂时无法接收林雄。而根据相关规定,同批另外几人我们都不能接收,致使其一次又一次复活,给诸君造成困扰,真是抱歉了。”

指挥长呆坐了好几秒,饶是他处置了许多重大突发事件,此刻也是一时辞穷,好一会儿才说:“既然知道林雄的毛病,你们就不能对他采取点儿措施吗?控制起来!监视起来!怎么就不行?怎么非要安排他担任重要职务呢?

对面叹了口气:“不行。因为他在我们这……有关系。”

指挥长不甘心地继续争执。随着谈话内容增多,吴康觉得浑身发热,呼吸越发急促了,心跳重得像擂鼓,只隐约听见对方不住说:“确实不行,十分抱歉……”

吴康就此睡了过去。

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,阳光强烈。吴康眯着眼四下打量,还是原来的病房,轮椅叠在屋角,仿佛都没动过。昨晚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。

他想发个信息问问小荣,手机却没电了。护士走进来,拿着耳温计,对着他的耳朵开枪。吴康问昨晚是不是推我出去啦?护士说没有吧,谁推您出去啊,我不知道,不是我值夜班。对了,您可以出院啦。

荣叔推门进来了,吴康说昨晚你们是不是失败了?荣叔一呆,说什么昨晚?吴康说别骗我了,昨晚不是拿我去做什么网关了吗?GATEWAY!荣叔说你做梦呢吧,谁骗你了?叔就一件事骗了你,昨天我包里真有一个消除记忆的东西。没给你用。

离开煌市的时候,是小荣和荣叔送的他。车开得不快不慢。天空白得发亮,路边有一排排木棉,高壮的枝干彼此交错着,绽出一团团彤红的火球。大家于是都看着木棉,没有说话。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压抑。

清甜的橘子气味忽然散开,是小荣剥开了一颗,递了一瓣到吴康嘴里。吴康噙着橘瓣,猛然间想到了什么,问:“荣叔,问你个事,你们当官的最怕什么?”

荣叔一怔,说怎么问这个呢?

吴康说:“你们都怕‘林市长’,不敢惹他生气,怎么就不想想林市长又怕什么呢?他那么爱生气,一生气就地震,什么地震?不就是官威嘛。如果他没了官,那还有什么威呢。”

“你意思是……”荣叔忽然从前座探回头,盯着吴康。

吴康像个骗子一样循循善诱:“比如说,我是说比如啊,你们组织上给他发一个正式通知,官方的,超级严肃的那种,通知他被免职了,甚至说他违纪了,要带走接受调查呢,那他还有官威吗?会不会立刻瘫了?你比我更懂做官的心态……”

荣叔两眼亮了起来,嘴唇翕动,忽然用力一捶腿。

吴康忐忑道:“我瞎说的,你别见怪。”荣叔连忙摇手,喃喃自语:“不,不,不见怪!险招啊,险招啊,但也是妙招啊……要请示……要请示……小吴啊,搞不好你立了大功啊……”

吴康忍不住又问,那你们告诉我,那天晚上到底是不是做梦?小荣低头不答,仍然给他剥橘子。荣叔心不在焉,一心只想着刚才的提议了,仍然喃喃说:“好办法啊,是好办法啊……”脸皮已因激动而涨得微红,和窗外的木棉花球一样。

2个月后,煌市宣布抗疫胜利,解除一切封锁。

-完-

年3月于重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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